八月的一个晴朗炎热的午后，在篱笆上出现了凤蝶妈妈，在它那轻盈的身体的背上，闪动着两个绣着黄色花纹的黑绒似的翅膀。后翅拖出一双燕尾似的飘带。样子是怪雅致的。
它一面翩翩地带飞带舞，一面仔细打量着这儿的树木。在篱笆里边，是一排枸橘，抽出了许多绿色的嫩枝条，枝上生着长针似的刺，每根刺旁生着一个长叶柄，柄顶缀着三片绿色卵形小叶。
凤蝶妈妈发现这枸橘，非常高兴，因为这正是它现在所要找的树木。它停在一片新叶上面，把肚子末尾弯到叶子反面，生出一颗卵，卵就粘在那儿。
   这卵还不及粟米大，跟蚕卵相象，不过是绿色，跟枸橘差不多是一色。这就是一条小生命，凤蝶妈妈的没有发育的女儿，未来的凤蝶。
    一天，两天，三天……七天过去了。好象变戏法一样，卵突然变成了一条小虫。
先是在日光热力的催促之下，卵在卵壳里，由一个细胞分裂成两个，两个分裂成四个，四个分裂成八个……逐步分裂变化，发育一个细胞团；最后变成一条小小的虫--幼虫--跟小蚕一样。别号叫做小乌蝎。
既然孵化成了幼虫，谁还高兴被关在那囚牢似的卵壳里呢!这时候，妈妈也不知是死是活。不管怎样，它老人家是决不会来照管女儿的。小乌蝎靠不着人，只得自己设法打破这囚牢，寻找生路。
一、二、三！小乌蝎试用小嘴咬起卵壳来了。一试居然成功：卵壳给它咬破了一点。不是有一线光明射进来了吗?好，有希望了。
小乌蝎继续努力不断地咬，咬下的东西，就往肚子里吞。"只要工夫深，铁杵磨成绣花针。"一口又一口，小乌蝎终于把卵壳咬成了一个相当大的圆洞，它就打这洞钻到外面这广阔的世界里来了。
它一出来，身体就长大了一些，可是也不过是一个一二分长，身体黑褐，头尾黄白的小虫。
出卵不久，小乌蝎就想吃东西。它爬到那片叶边上，用小嘴啃啃那绿叶。这枸橘叶子的滋味，可真不错，是再合它的胃口也没有了。谁说凤蝶妈妈不顾女儿后来的生活呢?它把女儿生在它所爱吃的枸橘上，这就证明做妈妈的并不是随便安置的。它好象是很有"未雨绸缪"的计算哩。
吃，吃，吃，一天吃到晚。一口都不肯放松，要是放弃了一口，好象对它就有莫大的损失似的。吃了一片又一片。吃完这枝的叶子，再吃那枝，小乌蝎什么工作也不做，只晓得吃，吃就是这时期的天职。
小乌蝎吃得多，长得也快，几天工夫，身体就长得十分肥胖了。它觉得它的衣服．--身体外面的皮--太狭小了，妨碍身体的发育。它得换一身衣服才是。它就绝食一天，静伏着办理这件事。
先是旧皮下面生出一层新皮。于是旧皮头部上面裂开来。幼虫先拿头从裂缝里钻出来，再用劲扭动全身，痛苦地、慢慢地把旧皮脱下。
老硬狭小的旧皮脱下来了，换上的新皮很柔嫩，可以伸缩。小鸟蝎就趁机会让身体增长。
脱皮是很艰苦的。经过了几点钟的休息，小乌蝎才恢复精力，再开口吃东西。这次比前次是吃得更贪更多了。
一星期或十天后，小鸟蝎的身体又吃胖了，而新皮也长老了，硬化了，又变成了身体发育的阻碍。于是它又停止吃食一天，进行第二次的换皮。
吃胖了，就换皮，换了皮，又吃。这就是小乌蠲的生活。
换皮一次，小乌蝎就长大一些。一直要长到一寸四分长，它才不再增长。
起先小乌蝎的身体是黑褐色，头尾是黄白色。这有些象鸟类。听说有一次一只欢喜吃虫的黄头鸟，在附近树枝上，明明看见了小乌蝎，却没有啄食它，就是因为把它错认作鸟类。于是有人说小乌蝎的颜色，是"保护色"。这就是说，它靠着颜色的掩护，得到了生命的保障。

后来，小乌蝎长到半寸多长的时候，就全身化装成绿色，散布一些黄赤条纹。它这身绿衣服，也被人认为是它的隐身衣。因为它的绿色跟枸橘的枝叶相似，很不容易给那些不留心的眼睛看出它的行迹；它就借此避免敌人的注意。
这还不算稀奇，更怪的是在小乌蝎那特别粗大的第三节两旁，有一对斑纹，象一对凶恶可怕的眼睛。
有一天，一个小女孩子在枸橘上看见小乌蝎这副凶相，就吓得叫起来："啊唷，好可怕的虫呀!"
女孩子的哥哥，听见妹妹的喊声，连忙跑来一看，就一面说："这有什么可怕?"一面伸手去捉这幼虫。
谁知小乌蝎这时候突然从头上伸出一对黄色叉形肉角，同时放出一股怪刺鼻的臭气。那男孩子忍受不了这臭气，连忙把手缩回，就跟着妹妹跑开了。
于是科学家都说，凤蝶幼虫会利用狰狞的面目，虚张声势，威吓敌人。这一着要是失败了，第二着就一面用肉角示威，一面用臭气御敌，好象人们打仗用毒气一样。
一次又一次的脱皮，小乌蝎最后长到了一寸四分长。这时它已经吃得足够了。于是它就停止吃食，爬到附近树枝上，最后再脱一次皮。
可是这次脱皮后，它不再是小鸟蝎的原形了，从头到尾完全变样了。身体不但没有加长，反而缩短了一些。它变成一个没眼，没嘴，没翅，没脚的东西，用一根丝缚在树枝上。形状有点象枣核，或橄榄。人家管它叫蛹，又给它一个别号叫"缢虫"。
缢虫不吃，不动，简直象个死东西。实际上，它仍然是活的，不过是暂时退隐在蛹壳里，静伏着不动，准备一次惊人的彻头彻尾的大变化。
如果它早生一个月，那么它在蛹里只要耽搁两星期，就可以完成它的企图。
可是如今是九月中旬了。太阳渐渐失去夏天的威力。秋风已经吹起警号，报告冷天的临到。草都枯黄了，树木在开始落叶，蛙、蛇、龟这些冷血动物，都往地里钻，准备躲藏在那里面过冬。
临到了这样一个荒凉的节季，一般弱不经风的蝴蝶成虫，那能跟这寒冷的气候对抗呢!可是它们的蛹，有硬壳保护着，倒能抵御风、霜、雨、雪的侵略，保全生命。

缢虫知道秋深了，不是它进行大变化的时候。它就安心隐藏在蛹壳里睡觉，停止变化，静候着暖和节季的消息。
严寒的冬季过去了，接着来了暖和的阳春。缢虫总算平安地度过了寒冬这道难关。可是它还在酣睡着。
时间向来是不肯停留着等待谁的。九十天的春光，已经逝去了八十天。那贪睡的蛹，似乎还没有醒来的消息。
太阳一天热似一天。酣睡的缢虫被太阳的热力唤醒了。它醒来之后，仍然躲在壳里，秘密地进行它早经决定的大变化。
至于它在蛹壳里面究竟怎样变法，因为它保守秘密，所以到如今仍然没有人知道。
奇迹出现了：那个象橄榄似的蛹，居然变化成了一个有翅的蝴蝶。
是在五月的一个明媚的上午，蛹壳背部忽然裂开，钻出来了那美丽的凤蝶。它的形体和面貌跟妈妈一色一样。头上竖着一对象丝的触角，两旁是一对大眼睛。下面卷着一个象钟表弹簧样的吸管式的嘴，在苗条的身体下面是六只细腿；背上装着两对绣着黄色斑纹的黑绒似的翅膀。
凤蝶初出来的时候，样子很糟，全身潮湿。翅膀折皱着，腿很软弱，立起来简直是摇摇欲坠。
受过了空气一番洗礼之后，六只腿慢慢儿强硬起来了，同时两对翅膀也缓缓地伸张开来晾干，变硬了。过了个一两钟头之后，它开始轻轻地扇动四翅，反复操练。最后才大胆鼓动四翅，竞腾空飞了起来，开始它空中的新生活。
轻盈婀娜的凤蝶来到空中，就沿着明耀温暖的阳光，翩飞，回翔。感觉到的是：光明，自由，快活。
碧青深长的杂草，葱茏苍翠的树木，白的、红的、黄的、紫的花，好象都在欢迎它的来临。就是在它幼时讨厌它的人类，现在看见它，也是没有不称赞它的美丽的。
不知是谁还散出了芳香来迎接它哩。那香在空中飘荡，真是芬芳馥郁，够得使凤蝶沉醉了。
啊。好香呀!是哪儿来的香呢?
一嗅到这香气，凤蝶就连忙去追寻来源，好象猎狗嗅出狐兔的气味一般。
对着香气来方飞去，凤蝶发现香的不是别的东西，正是那美丽的花。好象洒了香水的爱娇的小姐一样，花儿散放出迷醉凤蝶的香气，凤蝶不禁得意忘形，在花上狂舞不息，最后投进花的怀里。花拥抱它；它吻花。
从这以后，凤蝶就成天周旋在百花丛中。由这花投到那花，由这花丛飞奔那花丛。百花为它争妍斗艳。它为百花奔忙。它觉得世界上顶顶可爱的莫如花。花好象是它的第二生命。要是没有花，它的生活也不知变成怎样了?
凤蝶既是这么爱花，又不避忌讳地去亲近花，于是流言不免传遍人间了。
人们一看见凤蝶留连花间，不是张三带笑说："凤蝶爱上了花哩!"就是李四鄙弃地发议论："凤蝶太浪漫了，尽在追逐花。"再不然，就是王五的口里飞出来了"凤蝶给花迷住了"这样的讥讽。文人学士又说它是"浪蝶"。    '
好在凤蝶不懂人话，不觉得"人言可畏"。一切笑骂对它都等于零。它照常在花间往来。它爱生活，它爱花。花能维持它的生活。花有花蜜，是一种又香又甜的蜜汁。这就是凤蝶活命的养料。
这花蜜是花特为凤蝶它们准备的。花为着要招待它的好朋友，特地由花冠底部等或花蕊旁边的蜜腺分泌出花蜜来。
凤蝶的祖宗，为了要能达到花冠深处去吸花蜜，才煞费苦心生出一个长吻管式的嘴。这嘴代代相传，一直传给凤蝶。平时这吸管式的长嘴，卷作螺旋形，好象盘香，收藏在头部下面。肚子饿了，凤蝶就来到花前，伸出长吸管似的嘴，插进花的深处吸食那果子露似的花蜜。
花这样殷勤款待凤蝶，原来它们双方订了盟约的。它们的盟约，是依据互惠的原则，互相帮助。花供给凤蝶养料；凤蝶就替花效劳--它替花做媒，所以凤蝶是祖传的媒婆哩。
事实是这样的：
花有雌雄两种花蕊。花要结果子，必得要雌蕊得到雄蕊的花粉才行。有些花的雌蕊得不着花粉，就白开一场，没有结果就凋残枯萎了。

有些花的雄蕊的花粉，是自动地落到本花的雌蕊上。可是有些花却要靠外界的力量做媒介，把这花的花粉传递到那花的雌蕊上。说是这样结成果实种子，要比较强健些哩。所以多数花为了要得着强健的后代，使种族兴盛，都找媒人给自己做媒--传递花粉。
花所请的媒人，有风，有水，有昆虫。大概请昆虫做媒的花顶多。在昆虫媒人当中，顶顶受花欢迎，顶顶有名气的，是蜂、蝶、蛾三大望族。
花很懂虫情世故，它知道昆虫决不肯白白地替它效劳的，它必定要备办一份厚重的酬劳才能请到媒人。所以它特别制造了香甜的花蜜，作为酬谢媒人的筵席。
这还不算。花恐怕昆虫不知道它有花蜜，还用了心计，戴上艳丽的冠，散出芬芳的香气，利用美色芳香来招引昆虫上门。这跟商店用金字招牌，装霓虹灯招引顾客相仿佛。
昆虫来到花里，就不客气地享用花备办的筵席。吃这丰盛的筵席的时候，主人就把花粉放在媒人身上，托它顺便传递到别朵花的雌蕊上，完成它的终生大事--受精结子。
所以凤蝶之类昆虫跟花是相依活命的。它们的关系，不是恋爱，却是友谊的互助。可是外界不明真相，就捕风捉影，胡说八道了。
却说凤蝶自从出蛹之后，天睛的日子，大概都在花间过活。太阳起山之后，它醒来就轻轻地挥动几下翅膀，盘旋一会，就起身去寻访百合花。
它和它的同伴们特别欢喜百合花，常常聚集在百合花间。百合花又大又美，颜色洁白，花冠好象喇叭，不过是上部分裂成六片。百合花最欢迎的是风蝶，也只有凤蝶它们最有资格享受它的盛筵，因为它们有长吸管式的嘴，顶顶适合吸食这喇叭形的花冠底部的花蜜。

凤蝶在花间飞舞游戏，饿了，就伸出长嘴，插进花冠深处，吸食花蜜。它每次吸蜜并不多，现在不象幼时那样贪食了。吸了花蜜，它总要带走一些花粉，预备再飞到别朵花里去完成它做媒的使命。
太阳下山的时候，温度渐渐减低下去。于是凤蝶找到树荫里，收拢四翅，停歇在枝上。到明天，要是落雨，它就不出去。要是晴天，就照常往花丛飞去。
凤蝶这样成天在花间游戏，曾引起了一些人的羡慕，说它过的是神仙生活(他们所谓神仙生活，就是他们所幻想的一种无忧无虑，逍遥自在的生活)。
他们这样看凤蝶，当然是因为他们只看见凤蝶生活的幸福的那一面。其实，在另一面，凤蝶的一生，就是在忧患中求生存。前面说过，它幼时就遇过一些危险。
本来它妈妈生了很多的儿女。可是凤蝶这些兄弟姐妹，活到现在的，却寥寥无几。它们在幼时，有些是被无情的鸟类吞灭了。那些生在柑柚之类果树上的，大概都是遭了人类的毒手--他们用药毒杀这些幼虫。再有些的性命是丧失在姬蜂的手里。
说起姬蜂，可真是凤蝶的死对头。它的模样儿略微有点象黄蜂，身体细长，赤褐颜色；四翅黄色，透明。这种寄生蜂，顶欢喜谋害凤蝶这一族。母蜂们总是拿小乌蝎的血肉来养活自己的儿女。
它们是这样谋害凤蝶兄弟姐妹们的：它们把卵生在小乌蝎们的肥胖的身体里面。卵孵化成幼虫后，就寄生在乌蝎们的身体里面，吃他们的血肉长大。姬蜂幼虫长成的时候，小乌蝎早已血枯肉尽，只剩下一个空躯壳了。
在那许多敌人围攻之下，风蝶妈妈生的儿女们，不等到长成，就有很多被害。就是长成的有翅的成虫，能够在空中自由飞行之后，也一样时常受敌人的威吓。

鸟类和人类，从凤蝶兄弟姐妹们卵的时代到成虫的时代，一直都在跟凤蝶它们作对。凤蝶曾亲眼看见兄弟姐妹等同伴受鸟类人类攻击，杀害。它自己也几乎遭了敌人的毒手。
有一天，凤蝶到一个富翁的花园里，那儿有许多红的，黄的，紫的，白的花，各色花都散出芬芳的香气。它正在一棵百合花上飞舞的时候，不料给主人的小少爷看见了。那孩子着白反领衫、浅蓝短裤。
凤蝶刚刚一停下来，那孩子就用脚尖偷偷地走到它后面，伸出他那又白又嫩的小魔手来捉它。幸亏它眼快，连忙鼓翅飞跑了。那孩子的佣人，还在旁帮凶，立刻拿把蒲扇来追它。要不是它迅速地飞出墙外，它的性命就难保了。
凤蝶经历了许多忧患之后，使它变得格外机警，不论是遇见了人或鸟，它总是远走高飞，避免祸患。
一层一层的危险，都给它逃脱了。后来一桩喜事临到了它身上。
一个晴朗的上午。蝴蝶在一棵百合花上，遇见了一只雄凤蝶。它的模样跟它相象，可是色彩要更浓艳得多。
那雄凤蝶的身上发出一股香气。凤蝶凭触角一闻到那香气，好象阴电遇着阳电一般，就不由自主地跟它亲近。它俩一同翩翩地飞舞，羡煞了许多人间的青年男女。
后来它俩结婚了。结婚的时候，它俩把腹部末尾互相交合着。人们称它们这样结婚为"交尾"。
产卵的日子临到了，于是它也象妈妈生它的时候一样，到各处去找枸橘、柑、柚等树木。
它先找到一棵枸橘，生着碧绿的新枝嫩叶。它选定一片嫩叶，在叶的反面生下一颗卵。于是它又飞到别处去找别的枸橘。它不能把它的许多卵生在一块儿，要是那样，将来许多儿女聚集在一起，很容易吃光一棵树的叶子，结果就要闹饥荒。
这树一颗，那树一颗，它生了多少卵，连自己也记不清，至少总有好几十吧。
卵生完了，凤蝶对种族的责任已尽。这时候，凤蝶也觉得自己非常之衰老，它还想挣扎着活下去，可是它的身体已经不济事了。它终于老死了，象油干灯熄一样。凤蝶死的时候，大概是在它出蛹后一个月的光景。